那個少年坐在車站附近的捷運站入口階梯上,
不知已有多久,他的臉緊緊埋在雙膝之間,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地上攤開的那張紙:
「幫助我回宜蘭,200元」
紙條上字跡相當工整好看,
但怎麼看還是腳上那雙幾近嶄新的紅白球鞋來得更搶眼。



擦身而過不久,又折了回來,蹲在地上問他:
「你要去宜蘭做什麼?回家嗎?」

少年微微抬起頭,囁嚅的回答是。

「你來台北做什麼?」
「來找工作,但是錢被偷了。」
「你什麼時候要回宜蘭?」
「錢夠了就回去。」
「那你的行李呢?」
「都放一起,被偷了。」
「那你的家人呢?他們知道嗎?」
「家裡只有阿媽,她知道。」
「你家在宜蘭哪兒?」
「員山。」
「什麼時候來台北的?」
「三天前。」

雖然想要幫助少年,但是想到台北車站附近已經是各式詐騙的大本營,
想要小心翼翼,又怕上當,想一想只好說:「那我現在帶你去買車票。」

少年並沒有什麼反應,只是依然囁嚅地應聲好,默默起身跟在我後頭。

路上我問起少年:「你幾歲了?」
「二十...幾了。」
「退伍了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怎麼還沒當兵呢?」
「因為腳的關係,是平底足。」
「你丟了很多錢嗎?」
「我帶了三千多塊上來,裡面還有回去的車票。」
「你在這裡沒有朋友嗎?這幾天都睡哪裡?」
「就...到處躲啊。」少年露出無奈的笑。
「怎麼來台北找工作的?」
「看報紙的,上來應徵,結果公司要我回去等通知,說三天後會寄東西過來。」
「找什麼樣的工作?」
他沒有回答。

不知為何,打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動搖。大概可以稱為直覺的反應,
心裡的聲音迴盪著:「他在騙我。」

「吃過飯了嗎?」
少年沒有回答。
「先去買個東西給你吃好了,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可以嗎?」
少年點點頭。

進了地下街的7-11,看著滿櫃的微波食品,真是無從下手。
「你想吃哪一種便當?」
「隨便就好了。」
「你多久沒吃飯了?」
少年露出難為情的表情:「就...那個之後就沒有吃...」

於是我挑了個看起來最大的便當,然後又硬要他再挑一個飯糰跟一瓶飲料。

走向台鐵售票處的路上,我又東問西問了一堆。
(真是很怕被騙)

「火車到宜蘭之後要換車嗎?」
「還要換公車才能回家。」
「要等很久嗎?」
「還好,大概一小時一班。」
「搭公車要花多少錢?」
「大概六十塊錢。」

走上樓梯時,我突然轉頭問他:「你幾年次的?」
「77年次的。」
我突然心生一種莫名的討厭,77年次,根本還不到二十歲,
跟他先前講的不同,而且真要說起來,他看起來也不像小我那麼多歲。
「你剛剛不是說你二十幾歲?」
「喔..嗯..」
「你該不會是騙我的吧?」
「沒有,不是。」
我看著他的臉,說:「如果你是騙我的,那我會很生氣!」
少年繼續說著不是不是沒有沒有。

這時我們已經來到售票處,看著頭上一堆時刻車次表,真是眼花撩亂。
「你搭什麼車上來的?」
「來的時候是搭莒光號,回去的票是電聯車。」

我看見幾個開往東部的區間車,問說:「區間車意思是什麼?電車嗎?」
「就是每站都停的那種。」
「那還是不要好了,不然到了宜蘭都不知道好不好等公車了。」

最後讓他從三班列車中,挑了1063車次,下午兩點半的自強號。

等待排隊中,他說起阿媽住在安養院,爸媽去大陸工作都找不到人了。
問他這回來找什麼工作,他淡淡的說:「想找看看鐵工之類的。」
「那你前幾天面試的是哪一間公司?」
「在南港那邊。」
「是什麼職務?」
他好像聽不懂意思,過了一下子領會過來之後說:「工地打雜的。」
「你是77年次,那才剛高中畢業吧?」
「不是,我只有國中畢業..」
「回去要好好孝順你阿媽喔!」
輪到我了,掏出兩百多塊,買好了他回家的車票。

買好車票是14:09,我把票給他,又塞了五百塊到他手裡,
要他趕快到月台去,他傻傻地拿著票就走了,我從後面喊住他,他回過頭來。

「你怎麼要走也不會說個再見?」
「喔...」他又囁嚅地不知說了什麼。
「祝你工作找得順利。」
少年點點頭,轉身就走。

當時要說我心裡有什麼感覺,當然是百感交集啦(後面再說),
不過,當下還是挺心疼那五百塊,因為我現在是一個大窮人嘛:P
不過若可以幫助一個人走上回家的路,那我可以認命地每天乖乖回家吃飯省錢。

看著少年走下往月台的樓梯,我也回過神來,看看時間,
想著今天下午到底要去Cozy還是L'apres-midi?
邊想著就從一旁的樓梯走下去,打算回到捷運站。

下去之後,方向感零分的我,就陷入原地打轉的窘況。
四處找尋往捷運站的標誌時,突然看見,少年的背影,在遠遠一頭走著,
他的一旁便是剪票口,但他卻沒進去,而是繼續往前行。

我沒有多想,便一路奔跑過去,看著他拐個彎已經不見了,
我只好拔腿追得更緊(沒辦法我手上提了笨重的Beebo,真是大累贅!)

跑的當下,我一直告訴自己:
「拐著彎過去,說不定就是往東部的月台剪票口,沒事的,沒事的。」

然而,偵探片當然都不是這樣演的。

轉了過去先看見往大廳的樓梯,追上去沒看到人,
於是再繼續往前追,前頭拐了彎看見他提著便利商店塑膠袋的背影,
往哪兒去呢?

台鐵的停車場。

我有滿腔的憤怒,整個爆發我那疲軟的腎上腺素,一個箭步追上去,
拉住他的袖子,他轉過來,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,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。

「你要去哪裡?那裡不是月台吧?」我說得又急又喘。
「從這裡可以到月台啊...」
「怎麼可能,那裡明明就是停車場。而且你剛剛明明就路過剪票口,為什麼不進去?」
「我剛剛沒有看到...從這裡就可以進去啊,真的,進去之後往上走就是月台了。」
「月台明明是要往下走,進了剪票口還得下樓梯才到,怎麼變成往上走?」
少年無語,但臉上並沒有出現期望中失風被抓那樣的表情。

「你說,你是不是騙我?」
「我沒有騙妳。」
「你老實跟我說有沒有騙我,現在老實說我就不會生氣。」
「我沒有騙妳。」
「那你家地址呢?你說看看。」
「員山鄉....」少年停滯了大約五秒鐘才將路名跟門牌說出來。

「為什麼要想這麼久?」
少年沒有回答。
「請你把我的錢還給我。」
少年把手伸進口袋,默默把錢遞給我,另一手還拿著車票。
我感覺後背上的汗珠,正一顆顆輕悄悄地無聲滾落。

「月台,就在剛剛你走過的地方,你不知道我可以帶你去看。」
我實在說不出「你該不會想把票拿去退錢」這種話。

少年默默跟在我後頭,直到剪票口,在我的「監視」下,
將票拿給站務人員剪了洞,我才又叫住他,給他六十元銅板搭公車。

他還是沒有說再見,我連看都沒看他有沒有下月台就轉身離開。
那時我還是好生氣好生氣,感覺自己內心某個部份被侵犯了一樣。
(雖然一切都是我自找的)

但是回到捷運站(也是經歷一陣迷失方向之後),等待列車時,
又開始懊惱地想著:「萬一是我誤會他了呢?那我多該死啊!」

回想少年與我的對話,也不純然那樣令人起疑。
感覺半真半假的,或許他是個宜蘭來的孩子,因為一些原因逗留在台北流浪,
但是回宜蘭又是個幌子。

這時我不免想起一些虛構的情節,或許他跟他的朋友暫住在停車場內,
或許因為一些原因急需要錢,只好派他去乞討。
又或許他並沒有欺騙我,只是他本就是不善表達,不懂如何為自己辯解,
說明自己的原因。

離開的路上我內心這樣建立又推翻的想法們,
在腦袋裡不停摔角。

我想我不該追上去,就這樣目送他的背影,
為今天留下一個「助人為快樂之本」的乖寶寶印章?
那無解的答案在「騙我」跟「沒有騙我」擺盪著。
我感覺自己好像剛演完北歐電影裡的一場戲,光榮退身。

真實的人生不也這樣嗎?
我們在兩個極端想法裡徘徊,尋求自己認定的真相,
而位於底層的到底是珍珠還是泥沙?
我追求的究竟是客觀上的還是那等於不存在的真實解答?

寒流來襲的冷天裡我這樣揹著滿身的汗水,想的頭都痛了。


嘿,但是,少年啊,
你到底來自哪裡,又要去哪裡呢?
我好想知道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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